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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夫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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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幾天,儲書辛傳來回話,同意來定勇侯府授課。

蕭景鐸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,老夫人的婢女前來通知他明日正式開課後,一整個下午,蕭景鐸都待在清澤院裏打理東西。

雖然新朝已定,但是物價依然居高不下,一鬥米高達八千錢,別說尋常百姓,就是達官貴人也買不起。至於筆墨紙硯,這些原本就不便宜,戰亂連年,生產被大肆破壞,紙價更是飛漲。

而蕭景鐸被發配在偏院,自然不會有人替他準備文房用具,他目前這些,都是他利用手裏的銀錢,斷斷續續從府外買回來的。

秋菊替蕭景鐸收拾筆墨,嘴裏還忍不住抱怨:“侯爺真是狠心,大郎君明日就要去見先生了,他居然問都不問,連文房都不替大郎君準備。這樣粗糙的墨,哪裏配得上大郎君的身份……”

蕭景鐸卻淡淡笑了:“用不著。”

“啊?”秋菊擡起頭,不解地問,“怎麽會用不著呢?就算郎君現在還埋怨侯爺,那也不能和錢過不去啊!紙墨好花錢的。”

蕭景鐸沒有再解釋,他的目光移向窗外,沈思起來。

秋菊的話倒是給他提了醒,不說其他,光讀書所需紙張就是一筆極大的支出,這些錢蕭英不會替他準備,蕭景鐸也不想用蕭英的錢。那麽這筆錢如何來,就成了目前最緊迫的問題。

蕭景鐸上京時還未和蕭英鬧翻,那時下人給他送來許多金銀玉器,他到現在還留著。可是這些雖然貴重,卻並不能解燃眉之急,他現在身上的現錢,連五百文都不夠。

然而除了自己的筆墨,他還要供母親養病。雖然每隔十日就會有郎中來府中請脈,省了一筆醫藥錢,但是不是蕭景鐸故意貶損,這個郎中的水平實在很菜,醫術遠遠不及外祖父,無論是什麽病,到了他那裏就只有一種辦法——驅鬼。

蕭景鐸忍了這個庸醫許久,最後還是決定另想辦法,自己花錢給母親另外熬補藥吃。可惜,外祖父去得早,如果他自己學習了醫術,哪裏用得著請外面的郎中。

和母親的病比起來,他自己的用度要靠後許多,所以蕭景鐸上街買筆墨時並沒有選最好的,反而挑了最實惠的。

為此,秋菊還不斷念叨:“大郎君您太委屈自己了,筆墨在學堂就是門面,您是侯府的大郎君,怎麽能失了身份?”

蕭景鐸自己卻不在乎:“虛名而已。”

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
秋菊看著蕭景鐸,眼裏突然湧出淚來:“郎君你才九歲,這個年齡的孩子哪一個不是貪玩不休,攀比成性,你卻這樣懂事。”秋菊用力抹掉眼中的淚,語氣堅定,不知是想說服蕭景鐸還是說服她自己,“郎君,你以後一定會有大出息的!”

蕭景鐸被秋菊逗笑,他點頭道:“借你吉言。”

秋菊看著蕭景鐸的笑,似乎楞了楞:“郎君,你剛剛笑了!你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。”

“是嗎?”說著,蕭景鐸就下意識地收斂了笑意,恢覆成冷漠淡然的樣子。

然後蕭景鐸就看到秋菊這個哭包又露出想哭的表情,他有些手足無措,立刻站起身來:“你先忙,我去看看母親。”

話音剛落,蕭景鐸不敢再看秋菊的神色,一溜煙跑出去了。

正房裏,趙秀蘭靠在床上,失神地看向窗外的落葉。“已經到秋天了啊……”

蕭景鐸剛進門,就看到母親失魂落魄的模樣,他心中滯了滯,努力換上笑容,裝作歡歡喜喜的模樣朝趙秀蘭走去:“阿娘,明天我就要去跟著夫子讀書了。”

“是嗎?”趙秀蘭露出虛弱的笑容,“真好,我的鐸兒也能讀書了。”

讀書歷來都是世家的特權,家庭好些的平民能認字就不錯了,遑論翻看那些儒道經典,更別說許多藏書在市面上並不流通。這些書都藏在世家內部,以家產的方式代代相傳,概不給外人翻閱。

直到前朝可以通過讀書做官以後,民間才漸漸興起學堂。要不然讀書識字無用,平民百姓為何要耗費巨資送孩子讀書?

趙秀蘭因為父親是郎中,這才能認字,但四書五經卻是不懂的,這是世家貴族才有機會,也有權力看的書。

借了趙秀蘭的光,蕭景鐸也識字,但並沒有系統地開蒙過,所以請夫子來教習,對他利處極大。

蕭景鐸陪著趙秀蘭說話,他很快就發現趙秀蘭神思不屬,時不時掩唇輕咳,顯然沈屙難愈。

蕭景鐸心不住往下沈,他知道自己僅是粗通藥理罷了,遠不到能給人看病的水平,可是他還是大著膽子,光憑一本醫書就給趙秀蘭開方熬藥。因此除此之外,他已經毫無辦法了。

即使如此,趙秀蘭的身體也一天天壞下去,顯然這是心病,無論蕭景鐸給趙秀蘭喝多少補藥,都無法根治的心病。

“阿娘”,蕭景鐸忍不住握住趙秀蘭冰涼的手,再一次和趙秀蘭重申,“我會盡快長大,盡快帶著你離開這個地方。阿娘,我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的,你一定要撐住,和我一起看著這一天的到來。”

“好。”趙秀蘭只是笑著點頭,然後催促他回去休息,“天晚了,你快回去歇著吧,明天還要見夫子呢。”

蕭景鐸重重嘆了口氣,依言離開。

燈下,他撫過筆墨紙硯,眼中閃爍出逼人的光芒來。

他一定會實現對母親的承諾,早日出人頭地,替她奪回侯夫人的尊榮,然後帶著她離開這個壓抑的地方。

他無比堅信這一天不會太遠。

第二天,蕭景鐸早早就到達書房,等候儲書辛的到來。

辰時中的時候,一個穿著青衫的中年書生慢慢從屋外走來。

蕭景鐸連忙起身,給夫子稽首行禮:“蕭景鐸見過夫子。”

儲書辛淡淡點頭,顯然他對蕭家的狀況略有耳聞,略微看了看就認出了蕭景鐸:“你就是蕭家大郎君?”

“正是。”

儲書辛又點了點頭,就不再說話了。這位前朝考生瘦削落拓,臉上卻頗為淡漠,似乎什麽都不關心,對此蕭景鐸也不敢貿然開口,惹夫子不快。

又等了一會,蕭景虎來了,遠遠蕭景鐸就聽到了喧嘩聲。蕭景虎自己不耐煩地在前面走,身後跟著許多奴仆,有老夫人的、蕭二嬸的,甚至還有蕭玉芳和蕭玉麗兩個姐妹的,蕭二叔走在蕭景虎旁邊,似乎還在囑咐什麽。

相比之下,蕭景鐸一個人真的利索極了。

蕭二叔將蕭景虎領到儲書辛面前,笑著問候了幾句,然後讓蕭景鐸、蕭景虎給夫子稽首拜師,緊接著呈拜師禮、跪拜孔子,等這一通都折騰完,時間已經不早了。蕭二叔又目帶警告地瞪了蕭景虎一眼,然後帶著奴仆離開,將空間讓給儲夫子和學生。

閑雜人等都退下後,儲書辛坐在上首,詢問蕭景鐸和蕭景虎的識字情況。“二人可識字?”

蕭景虎用力搖頭,蕭景鐸斟酌說道:“外祖和母親曾教過一二,常用的字是識得的。”

“好。”儲書辛面色淡淡地頷首,然後道,“翻開千字文,今日先來認字。”

“天地玄黃,宇宙洪荒。日月盈昃,辰宿列張。寒來暑往,秋收東藏……”

儲書辛帶著他們念了一遍後,就從第一行說起,逐字給他們講解字義和結構。儲書辛說文解字,旁征博引,可見功底是極紮實的。蕭景鐸雖然曾照著醫書學過字,但畢竟沒有系統學過,此時經儲書辛這樣一講,才覺得豁然開朗,原來如此。

儲書辛照著千字文替他們講字,雖說這對夫子的才學要求十分高,但是對孩子而言,未免也太過無趣了。果然沒一會,蕭景虎就坐在蒲墊上左右扭動,顯然不耐煩了。

儲書辛看到了只做不覺,蕭景鐸也樂得如此,夫子不會顧及蕭景虎,進度大大加快,這對蕭景鐸十分有利。

而同時,蕭景鐸對自己的猜測也越發篤定。儲夫子本是不願意來侯府教童子的吧,只是困於生計,不得已為之罷了。

半個時辰後,蕭景虎再也忍不了了,儲書辛念在他們初次讀書,也大方地停了課,放他們休息片刻。

夫子一離開席位,早就守在屋外的奴仆就一股腦湧進來,圍到蕭景虎旁邊,又是添水又是打扇,蕭景虎也習以為常,毫不客氣地呼來喝去。

這才多久啊,他就被慣成了這樣,蕭景鐸暗自搖頭,他不想理會蕭景虎那處的喧嘩,而是轉過頭,潛心背誦夫子剛剛教授的內容。

蕭景鐸本想安安靜靜看書,可是他註定不會如願。他那三個堂妹不知道如何得知了蕭景虎已然下課,現在都跑過來獻殷勤,蕭玉芳帶了盤糕點過來,而蕭玉芒更甚,直接端了一碗涼湯來,說是給蕭景虎解乏。她們三人圍在蕭景虎身邊,既要噓寒問暖又要不著痕跡地排擠別人,蕭景鐸遠遠聽著都覺佩服非常。

蕭玉芳等人此行真的是為了照看剛入學的弟弟嗎?顯然不是。蕭景鐸非常清楚,她們三人此舉,真實目的是為了討好老夫人,畢竟手握侯府大權的是老夫人,她們想要過得好,只能掏空心思討好祖母。從前蕭玉芒對蕭景鐸殷勤備至也是一樣的道理,只不過蕭景鐸和蕭英鬧翻後,這三個精明的堂妹發現蕭景鐸無利可圖,就轉而去哄騙蕭景虎了。

這些起起落落都發生在幾個月之間,蕭景鐸作為其中的一員,對人情冷暖可謂體驗更深。權力真是一個好東西,只要和當權者扯上哪怕一點關系,就有的是人蜂擁而至,噓寒問暖。

蕭景鐸算是看清了後宅裏這些女子的圈圈繞繞,此時,他甚至有些慶幸他是男兒,可以脫離家族自己建功立業,不必把所有心思都寄托在如何討好當家人身上。後宅裏不認身份只認權力,天底下人情世故,不過如此。

強人者,唯自強。蕭景鐸對後宅的心思漸漸冷下來,他不打算再在這裏浪費註意力,而是低下頭,默背今日的課程。

天地玄黃,宇宙洪荒。

蕭景虎身邊奴仆如雲,還有三個俏生生的堂姐圍著說好聽話,而蕭景鐸這裏卻杳無人跡,這樣強烈的反差無疑是很尷尬的。屋裏雖然沒人敢去蕭景鐸身邊,但每個人都在偷瞄他的動向,等他們看到蕭景鐸從頭到尾連臉色都沒變,只是低頭看書時,他們大感無趣。然而失望之餘,他們也生出些敬佩來。

小小年紀,大郎君倒是好涵養,連這種落差都能接受。

好在書房亂象只持續了一小會,沒多久,儲書辛就回來了。看到夫子回來,蕭玉芳三人再不情願也得騰開地方,耽誤了郎君讀書,這個罪名她們可擔不起。

蕭玉芳三人一步三回頭地走了,儲夫子權當看不見,也不等下面的人坐好,拉開書卷就繼續授課。

蕭景鐸立刻逼著自己收心,投入到書本中。

後半堂課蕭景虎不耐煩極了,他一邊嘗蕭玉芳帶來的糕點,一邊無聊地四處打量,巴不得下一瞬就下課。好容易見儲書辛停下,露出收書的模樣,蕭景虎來不及等夫子散學,立刻拔腿跑了出去。

蕭景鐸略有尷尬,他向夫子道歉:“二弟莽撞,夫子勿怪。”

儲書辛擺了擺手:“無礙。”說完了就要離開。

蕭景鐸顧不得收拾筆墨,連忙追上去:“夫子,學生聽說你曾參加過前朝的科舉,不知科舉涵蓋那些典籍?”

儲書辛奇怪地瞅了蕭景鐸一眼,語氣中還是不想多談的冷漠:“你是侯府長孫,侯爺的親子,你又不需參加科舉,問這些做什麽?何況,已經沒有科舉了。”

蕭景鐸苦笑,但又不想對外人提及自己家的情況,只是對儲書辛深深一拜:“請夫子不吝賜教。”

儲書辛也長長嘆氣:“你不願意說,我也不想聽,但是科舉早在前朝就亡了,你也不必再動這種心思。人要認命,上天既然讓你投胎成平頭百姓,那就不要好高騖遠,想著一飛沖天。你家裏有蔭蔽在身,日後靠著你的父親也能輕松謀官,實在不必要打聽這些。”

說完,儲書辛似乎是不想再提,快步走開。他沒走兩步,突然聽到那個少年的聲音從後追來:“夫子,如果新朝再開科舉,你真的甘心放棄嗎?”

儲書辛步履只是停頓了一下,就繼續大步向前。他在心裏悠悠嘆氣,現在的郎君真是不討人喜歡。

入夜,萬籟俱寂,許多人都已進入夢鄉,而清澤院東廂的燈光依然亮著。

蕭景鐸執著筆,在燈下一筆一劃地寫字。

他開蒙已經算遲了,要想趕上旁人,只能付出加倍的努力。

那日清澤院的燈光一直亮到半夜才熄,而此時,高壽堂的老夫人,主院的蕭英和吳君茹,甚至整個長安,都早已入睡許久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恭喜集齊碎片,獲得精美圖片一張:

少年經歷太苦逼,導致對女子和後宅產生偏見的蕭景鐸.jp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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